施展

　　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到這裡和大家分享一下對未來的期許。我們這個單元的題目叫做對文化與世界的期許。看到這個題目，我就想到美國有個漢學家白魯恂，曾經說「中國是一個文化，卻假裝是個國家」。我們知道就文明和國家這兩個概念而言，它的自我意識、自我定位是不一樣的，以及這兩個各自識別自身的利益也都是不一樣的。所以，這就導致了在中國這邊我們用民族國家的方式來建構一個作為文明的共同體的存在，導致他出現了一系列的錯位。我們今天看到的中國在內政、外交上出現大量的問題，各種問題都是和這個錯置相關。

　　所以說到2015年我的新年期許，當然這個期許肯定2015是完不成的，這肯定是未來中國要花很多年完成的過程，就是從精神層面上我們要完成或者實現對於民族主義的超越和突破。

　　我們剛才談到中國無論從內政或外交上現在面臨一系列困境，因為都與我們現在民族主義的自我意識、自我認同定位有關。就對外方面而言，民族主義會使得我們無法真正有效的識別和鎖定我們國家利益，就對內方面而言，民族主義會從根本上損害我們的國家認同。

　　我分別說一下，先說對外的角度。從對外這個角度而言，中國的民族主義，本來中國在1949年之後不是一個民族主義國家，我們是一個高度的國際主義的、世界主義的國家，當然那是在今天看來有點荒唐的國際主義，但是毫無疑問當時我們絕不是民族主義，我們寧可自己著肚子、勒緊褲腰帶援助海外的「兄弟」。

　　而中國對於自身的想像、對於世界的現象，不是在今天，是在我們改革開放之後逐漸有一個轉向，轉向成為不再唱那種國際主義的高調了，韜光養晦、絕不當頭，在這當中加入西方主導的現代的經濟秩序，逐漸使得中國物質層面的、經濟意義上的逐漸崛起，成為世界老二。但在逐漸崛起過程中我們開始浮現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傾向。這個民族主義傾向在90年代更多的是我們作為碩果僅存的社會主義國家，因為我們覺得有一種獨特性，從那裡面演化出一種民族主義的感覺，但這種民族主義更強烈的是2008年奧運會之後，中國呈現出一種民族主義熱情非常高漲的東西。

　　而這種高漲逐漸衍生了周邊國家對你的恐懼，這種恐懼引發了美國以及週邊小國對於全球秩序的想像，以及全球佈局再平衡的過程。於是中國的民族主義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演化為我們的反美主義，從反美主義又繼續推演，又成為很搞笑的親俄主義。這兩個東西加在一塊導致中國國家利益在這個過程中真正無法有效識別和鎖定，首先有人覺得我們可以反美了，可以民族主義的搞一搞了，可是你認為這樣做的基礎在哪呢？力量在哪呢？力量在於我們加入了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就意味著你要反美、親俄就是要抗拒這個秩序，親俄這個事情一會兒再說。你在試圖抗拒這個秩序的時候，使得你有資本抗拒這個力量的資本喪失，你越反美就越喪失反美的力量，這是自我矛盾的做法，越反西方就越喪失反西方的力量，在這個過程中當然我們大量國家利益會喪失，這是從功利的角度來講的。

　　從反美衍生出親俄，認為只要是美國的朋友就是我們的朋友，這種想法和認識是非常搞笑的。我們可以看到俄國對外政策以及他對國家利益認同是比我們清楚得多的，俄國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意識，中俄關係只不過是各自對美關係的一個衍生物。對俄國來說，中俄關係只不過是用來向美要價的一個籌碼，同樣對中國來說也應該這樣認識，作為要價籌碼，只要你的價要到了，籌碼是可以做某種犧牲的。為什麼這樣？因為無論對俄或對中，從物資層面而言，最大的利益肯定是來自於與西方世界之間的經貿關係，而不可能是來自中俄各自之間的經貿關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中俄關係當然只會是各自對美關係的一個衍生物，可是假如我們以很荒唐、很愚蠢的民族主義思路來理解俄國是我們最重要的朋友、對俄關係可以傷害對美關係，這是我們無法識別國家利益的最大的問題。

　　更重要的，我們從純粹功利角度來講，中國畢竟已經GDP世界老二了，而且按照世銀說法按照PPP來算已經超過美國了。對於這種超大規模的國家而言，你的國家利益絕不來自於你民族主義這種方式對外正向的攫取，這種方式是沒有辦法獲得國家利益的。相反地​​是來自於「將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覺得民族主義對於中小國家可以用，但是超大國家是沒有辦法用的。因為我們可以國家利益比喻成在商場裡面，中小國家就是在商城裡面租一個鋪面，國家利益就是他流水的增加，對於超大國家而言，你不僅是有一個鋪面，你同時是商場的大股東，作為大股東來說，你的最大利益不是來自於鋪面流水增加，而是來源於收租，人家為什麼到你這交家？一定是你提供足夠好的公共品，一方面對於商場物業維護，另一方面對商場管理規則的維系，包括所有東西都該對你的鋪面具有約束力，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你才能更有效率的收租。我這裡都是從功利角度而言，對超大國家而言，收租才是你的最大利益。

　　相反，你越是拼命以民族主義的形式，就越是損害你國家的利益，因為你把永遠當不了大股東的民族國家推到現在已經當了大股東的國家那邊去，你的國家利益就流失了。這就是我們在東海、南海、非洲等很多地方看到的現象，這只是從功利角度而言。

　　從非功利的價值角度而言，假如我們過度民族主義的話，逢美必反、逢西方必反，帶來的一個結果就是無法接受普遍價值。無法接受普遍價值就無法有效的給你的人民以應有的尊嚴，這是對內而言。

　　對外而言，你無法真正具有一種軟實力，你無法真正的使得別人相信你會善意的、有節制的應用你巨大的物質能量，別人無法相信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什麼公共外交、孔子學院都變成笑話了，我們看到一個個的笑話正在被嘲笑。前一段時間波士頓大學拒絕孔子學院，最近斯德哥爾摩大學也拒絕了，以後會越來越多的地方拒絕。所以這使我們無法鎖定我們國家的利益，無論是功利角度、或非功利的價值而言。

　　對內而言我們也在損害我們自身的利益。通常民族主義是強化國家認同的東西，但是在中國很特殊，因為我們的民族主義在中國語境之下他又在對內情況下直接被表達為漢民族主義，而漢民族主義的邏輯終點是什麼？所有少數民族都必須漢化。我們說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人口眾多是漢族的事，地大物博都是少數民族的事，少數民族有自己的文化、自己的習慣、自己的認同等等，以及他們有自己的信仰，是一個無法被你的漢民族的觀念所化約掉的信仰。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民族主義，由於漢族佔據了絕對的人口優勢、文化優勢、經濟優勢、全方位的佔據，導致我們的民族主義被對內方向表達為漢民族主義，漢民族主義過度擴張一定在邊疆地區反彈，這種反彈會使得漢族地區自己也別指望過上多麼太平的日子，像各種各樣的恐怖攻擊，包括法國這種國家最近幾天除了那種恐怖攻擊，在中國這種情況下就更別指望過消停日子，往下進一步發展，有可能你進任何公共場所都要進安檢門，去任何一個公共場所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哪個地方冒出來一個大砍刀，這都是我們扭曲化的民族主義帶來的後果和問題。

　　我們再回到白魯恂那句話，中國是一個偽裝成國家的文明，中國本身不是適合用民族主義來整合與表達的一個國家，相反，中國需要用另外一套新的歷史哲學、新的歷史敘事重新勾勒、重新定義他的自我認同、自我認同的國家。現在國內學界在做一系列工作，就是中國究竟未來該怎麼辦，為這個要思考，很多問題是政治哲學、法哲學方面的思考，但是，我想說的是政治哲學和法哲學可以重新提供對於特定的政權可以重新正當性的敘事，但是正當性的敘事並不必然帶來認同，因為他並不解決為什麼咱們應該是一家，並不解決這個問題，他只是解決一個特定政權是不是有正當性的問題，咱們是否是一家、從哪裡面來的問題？從歷史敘事裡面來。就是中國學界的思考不應該到了政治哲學、法哲學，以及像上午很多學者提到的財政學、憲法等等很多問題，不應該到了這一步截至，我們還應該進一步推進到對於歷史哲學的反思、對於歷史哲學的重構。

　　我們也要正視民族主義帶來的各的種各樣的衍生問題，而且我要再進一步給他加上一個限定詞——就是被嚴重扭曲了的民族主義，它無論對內還是對外、都與西方最初原生的民族主義不一樣了，有了嚴重的扭曲。這些被嚴重扭曲了的對內對外兩種民族主義又與我們現在的教育、宣傳全方位相關，他源自於我們當下的歷史哲學史觀，有著深刻關聯。他使得我們既無法認清自己，同時也無法認清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就使得中國在世界上成為一個龐大無比的人見人怕的亞細亞的孤兒。要說我的新年期許，就是我們要如何克服這一點。

[施展政治學者，外交學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主任、外交與外事管理係政治學教研室副教授。本文根據作者在2015年1月9日天則經濟研究所／中評網主辦的2015「新年期許」論壇的主題演講整理，標題為編者所加，未經學者本人修訂，嚴禁轉載]

2015-02-02

中評網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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